看书 | 疲惫不堪的人:马拉默德的短篇小说
疲惫不堪的人
马拉默德的短篇小说
从一家即将关门的旧书店里,我带出来一本《银冠》。伯纳德·马拉默德的书,最适合在这样的店里买到:它不会是新的,因为已经很久都没人重版八九十年代出过的那几个译本了,马拉默德就不像是个能火起来的小说家,当年在美国是如此,翻译到中国来,也是如此。
《银冠》是1986年出版的,封面上有一个戴礼帽的男人的侧面半身,伸出一只手,右上角是一个白色的皇冠一样的东西,代表书名所说的“银冠”。书中的篇目是中国编者选的,马拉默德本人并没有出过以“银冠”为书名的短篇集。他只有三个短篇集,其中1954年问世的《魔桶》,为他第一次获得重大荣誉:1959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之小说奖。
我想象着这本书崭新上架的时候,当时的人对这个颜色、这个设计的印象是怎样的。马拉默德给我一种土气的感觉,他总是写一些活得很卑微的人,而作为写生活美国生活的犹太人,似乎不该如此——美国的犹太人即便拼搏不易,也不该像他所写的那样,带有如此明显的草根的色彩。每个集子都只有十五六万字,三本书合订在一起才显得厚一些,能让一些此前略过马拉默德的读者考虑拿起来翻翻,出于一种义务感,而非内心的热情。
小店店主,是马拉默德最熟悉的一个社会职业。他就是在布鲁克林一条偏僻小街的一个杂货店里成长起来的,他父亲就是店主,整日在面包、花生、火腿、鱼肉制品以及各种日用杂物之间忙活;以这个职业为代表,让马拉默德感到最为亲切、且最熟悉的人物的形象,都是疲惫不堪的,情绪低落的,从经历的沧桑中收获的都是懊悔,以及穷困。比如,他在《怜悯》的开头刚刚写过“人口调查员达维多夫……趔趄着走进房间,显得有些疲惫不堪……房间里冷森森的,从一盏带玻璃罩的灯里射出暗淡的光芒”,一转手,《头七年》的开头就写一个鞋匠,秃了顶的头,透过结冰的窗户看着窗外飘落的二月雪,“突然想起他那被大雪覆盖的波兰村庄,他在那里浪费了青春年华。”年龄一定要剥夺他们的活力,而且要加倍地索取,在《莱文天使》中,五十一岁的裁缝“接连多次遭受不幸和凌辱”,其中的第一次是爆炸引起的火灾,让他一夜赤贫,随后,儿子参战殉职,女儿嫁一个“傻小子”,一去不返,他自己又染上了腰痛病——把这些事情一口气说完后,小说开头提到的“过去他一直过着小康生活”,看起来好像是一句多余的交待。
《银冠》里所选入的小说,有些来自《魔桶》,当《魔桶》获奖的时候,马拉默德还不太相信这样的荣誉能落到他自己头上,毕竟,国家图书奖的小说奖,一般都是奖给长篇小说的。那个时候,马拉默德在俄勒冈的一所学校教书,可谓籍籍无名,获奖后终于有了名气,但在出席颁奖晚会的时候,他致词结束下台时,把一千美元的奖金支票落在了台子上;等到了晚宴时,他迟到入场,又被告知座位已经没有了,侍应生都不认识他。
很难否认这里有一些“天意”在起作用:他对自己的信心一向就不足,所以才会如此紧张,担心配不上这么一个高光时刻,而这样的气场也会招来别人的忽略。秃顶的人很多,但是我去看马拉默德自己的照片,竟觉得他的眼光里,有一种为自己的秃顶感到不好意思的羞涩神采;他的微笑也暴露了他出身低微的真相。无怪乎他在致词时,会流露出真正的受宠若惊:“这(指自己的获奖)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读过他的小说,就会对一个人可以陷入怎样程度的绝望拥有直观的印象。可是,尽管人物总是遭到疲惫、衰老、病痛、贫穷、被歧视的打击,他绝望却未必是与种种苦难直接相连的。马拉默德是通过一种艺术性的机智来传达深度的情感的,这是意地绪语(东欧犹太人的语言,马拉默德是乌克兰犹太人的后代,在家里只说意地绪语)文学中的显著特色,在《看管钥匙》这一则故事里,表现得最为突出。
卡尔·施耐德是哥伦比亚大学意大利语专业的研究生,他与妻子和两个小孩一起前往罗马,他要研究19世纪意大利统一运动的历史,做一篇论文。施耐德花了很长时间,要找个合适的住处,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套公寓,性价比很高。但有一个问题:公寓是一个妓女租的,她已经跟她的情人分手,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公寓的唯一一把门钥匙就属于那个情人,而他想问施耐德要一笔钱。
施耐德囊中羞涩,拒绝了这个要求。他最后是说服了房子的管理员,找了个锁匠来挑开了那把门锁。他看到,一个个房间都如同一片废墟:家具被一把钝斧砍了个稀巴烂,破沙发露出了里面的弹簧,白色的墙壁被泼上了红酒,墙上还有用口红涂写的脏话。这时,那位妓女的情人也来到门口,他得意洋洋地喊道“给你钥匙!”他把钥匙扔向施耐德,钥匙打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他抹不掉的印记。”
故事不长,却还有好几个人物在其中,当门被打开的时候,有人哭了起来,有人在愤怒,只有读了全篇,才会明白这个意大利人为什么“得意洋洋”。马拉默德有好几篇小说都以意大利为背景,他应该是对罗马很熟悉的,但他更为熟悉的,是不同的人在经历过绝望之后,都会以一些怎样的方式释放出内心的能量。一个意大利人出租他的公寓,意味着家庭秩序里出现了可怕的问题。
《魔桶》中同书名的那一个短篇《魔桶》,与《看管钥匙》有类似的推进:主人公也是一个囊中羞涩的年轻任,迟迟无法达到自己的一个目的,而一旦曙光出现,读者面前倏然展开了一个没有得到正面叙述的心碎故事。《魔桶》是说犹太学堂的一个年轻学生,在毕业后当牧师之前想结婚,可是又穷又没有意中人,就请来一个专业媒人,请他推荐一些“性价比高”的女子。媒人推荐出来的对象,都是些有各种生理缺陷的,却还文过饰非,两个人闹得不快,最后媒人把一堆女孩子相片扔给了学生,让他自己选。在这堆照片中,学生一眼看中了一个女子,指定非要她不可,可是当这位媒人看到照片时,他大惊失色:不行!这个女孩你不能见,她是我的女儿,她应该下地狱,因为她看不起我的贫穷!
这个媒人,这个父亲,他珍惜自己干净的灵魂,这干净是通过他的穷,通过他常年饱一顿饥一顿地过日子来体现的。在美国这个崇尚物质的地方,他完全不合时宜,他的精神洁癖在下一代人看来纯属画饼充饥。不过,他还是退让了,让他那个不肖女儿跟他的客户见面,两个人相会的时候——马拉默德的故事的结尾一向也是干净无比——女孩穿着白衣红裙走向男孩,在墙拐角的地方,她父亲在为她做Kaddish祷告,那是犹太人传承了三千年的亡灵挽歌。
马拉默德长篇小说《修配工》
这对父女之间曾经发生的多么激烈的冲突,也是作家隐而不说的,但读者可以通过Kaddish一词的分量去想象:在这位父亲的心里,自己女儿已死,他和她只剩超度和被超度的关系。菲利普·罗思也有好几个长篇(例如《美国牧歌》)叙述了美国犹太人代际之间的冲突,马拉默德以短短一则《魔桶》,就将这种冲突的力度刻进人的心里。
那些把过去看得非常重要的犹太人,不一定是上了年纪的父母。索尔·贝娄,这位和马拉默德几乎同岁,但比他早成名十年、地位也更高的美国犹太作家,一贯是以幽默、智慧、博雅的知识分子式的写作著称的,但在1970年,他写出了一本沉郁和愤怒之书,叙述一个名叫塞姆勒的集中营幸存者在美国生活中所受的各种精神伤害。而马拉默德短短的《湖滨的女人》,足以呼应贝娄那部有些冗长的《塞姆勒先生的行星》,《湖滨的女人》也是“美国人在意大利”类型的小说之一,其中说到一个名叫伊莎贝拉的美丽女子,胸口有着入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时被刺上的蓝色数字,她拒绝了男主人公亨利·费德曼的求婚说:“我们是犹太人,我的过去对我很有意义,我珍惜我所受的苦难。”
这里的讽刺在于,男主角亨利自己也是犹太人,却一直隐瞒他的真实身分。《魔桶》中那个两眼发红地寻觅的爱情的孤独的犹太教学生,和企图靠着隐瞒真相来获得爱情的亨利,都在一种经典的苦涩命运中沉浮;亨利拒绝他作为犹太人的过去(他还会出现在马拉默德的另一些意大利故事里),但伊莎贝拉却珍视这一点,而在《魔桶》中,媒人和他的女儿也因为是否应该活在这个“过去”之中,闹到父女关系断绝:无论是拒绝还是珍视,他们都是围绕着对待生命中的一个绝望时刻的态度,而建立起自己的存在的。
《魔桶》
马拉默德的人物对话总是简单的,很多人说话强硬,完全不顾及对方的接受,这可以理解为纽约、罗马这样的大城市熏陶出来的一种性格,即相信所有人都是互相陌生的,这一次见过后,就没有下一次。而东欧的犹太人世界却与之相反,人们互相默认为同胞,虽不至于温情脉脉,可都是有意无意的话痨。马拉默德来自那个血统,他的英语都是八九岁后,通过父亲给他买的一套英语儿童百科全书而慢慢学起来的,他很可能从一开始尝试写作起,就认定了自己只能追求用简练的英语做简练的叙述和描写,这是扬长避短的选择,但一样可以抵达美国生存的某种核心。
在《怜悯》中,两个面对面、共住一个房间的男人,达维多夫和罗森,彼此说话都是冷若冰霜。达维多夫看到黑窗帘拉到了窗台沿,问罗森:“你咋不把窗帘拉起来呢?”
罗森答:“别管它。”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外边很亮堂。”
“谁需要亮堂?”
“那么说来你需要什么?”
“我不需要亮堂。”
这样的对话当然反映了人物的心理。接下来是动作:我真的有点佩服马拉默德,他能把那种穷苦人生活的细节描写得如此“入神”,以至于让我感到那些人是为了文学而受穷,这穷苦甚至有点崇高。“达维多夫……一页一页地翻着他那写得密密麻麻、潦潦草草的记录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张空白页。他想用自来水笔写几个字,但是笔里没有墨水,只好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个铅笔头,用破刮脸刀片削一削。”文字不仅具体,而且和文字所指代的事物是一体的。虽然他的小说很少被拍成电影,但这文字已经把画面中事物的质感完完全全地传达到了我的眼前。
有时会觉得,马拉默德怎么如此嗜好把老龄、穷困、绝望、暴躁这些负面品质集中到一个人物的身上,看到在《白痴优先》(又译《头号白痴》)中,穷困的老先生门德尔带着儿子出门,临行时把一点钞票“皱巴巴地”掖进衣袋里的时候,我的心都被这描写抽紧了。一个细小的动作,乃至他所使用的一截铅笔,他所看到的一个灭了的灯盏,他走路时的脚步,就可以揭示一个处在毫无前途的状态下的人。我总以为文学要写出人的复杂,但马拉默德的人物都如此之简单,在绝望一锤定音后,岁月在他们身上苟延。
门德尔活了一大把年纪,我们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是那么穷,然而小说是从他的儿子开始写的,看到这个独自在昏暗的地板上捡花生米的成年人,心里会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没过多久,事情就明朗了起来:这个老先生带着他年近不惑的傻儿子去赶火车。
这样的故事一旦读过,就再难忘怀。我见过这样处境的人:在植物园里,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胖男人,和一个萎靡的老太太坐在一起,无论那男人是笑,是满脸的无心事,还是坐在那里摇头晃脑,老太太都一直挽着他,持续地萎靡着。当我上了一辆园内的接驳车,车子立刻开动时,我看到那个男人忽的站起来了,拉着老太太就要来赶上车,老太太哭了,那不是针对什么具体事情的哭,而是一种仿佛在说“最坏的事情果然发生了”的哭:她那哭都是早有所准备的。
《魔桶》插图
这时我就明白了什么叫“疲惫不堪”。在那些我一度常去的旧书店里,我也经常能发现一些寒酸的人,他们都能读书,也喜欢跟卖书和买书的人闲聊,可身上却散发出一种旧报纸、旧书刊的气质。他们都曾经历过大的挫折,或者说,有一些事情在他们身上发生并越过了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能说出几本自己喜欢的书,但这种喜欢是有依赖性的,而依赖又往往是过度的。
马拉默德对疲惫不堪的人的形象简直是信手拈来。这不能不让我联系他的生活经历。他的妈妈死于1930年,死亡通知是精神病院发给他家的:女主人因为忧郁,时有自杀倾向,已经入院好多年,他们家人对此有所预料。那时马拉默德16岁。接着就是大萧条。他家的困境不言而喻。马拉默德的父亲,杂货店的店主,被作家描述为“一个充满爱心但缺乏想象力的丈夫和父亲”。在他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伙计》中,马拉默德描写了布鲁克林一个杂货店店主莫里斯的悲剧命运,书中一个人物说,莫里斯的生意总是停留在“离失败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这个家庭走出了这么一位成功的作家,而马拉默德的名声来得比较晚,去得又早一些。他的作品有个致命的缺陷,比如《犹太鸟》这种的,虚构了一只会说话的鸟,这只鸟依恋着一家人,最后受到侮辱而死去;这故事里玄幻的设定出现得太突然,以至于给人以简陋感。不过,阿尔弗雷德·卡津,这位马拉默德的同龄人、并常年撰文推荐其作品的文学批评家说过,马拉默德有时“过于抽象”,在没有交待清楚的情况下,事情就突然发生,让人难以理解,这是因为他对世界本身,对人的存在本身,都感到绝望,以至于认为已无法用现实层面上的东西来表现了。
《白痴优先》
《白痴优先》的结尾,那个要把自己白痴儿子送去他伯父家的门德尔,到底还是没赶上火车。他捶着车站门一边哭一边咆哮,冷冷地上前阻止他的那个工作人员,也是个犹太人,他起初叫门德尔住口,然后,因为在老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他松了手,吩咐让老人把儿子送上去。简单的字句里有着丰富的蕴藉,那都是无法细说,因为无法细说,所以只能感受,并感谢作家写出了这样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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